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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四季蛮荒》:第二部——独龙王(第三十九章)

作者:
2021-10-12 10:28:33

第三十九章

去年神树掉下大杈,冯焕章去逝。她已不像庄秀天那样愤愤不平,认为天道不公,冯焕章是十恶不赦之人,怎能神树不察,让他享去了大富大贵的好名声。秀天派人来庵传信,要马师太念上咒魔经,把冯焕章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马师太却暗暗为他念了《大悲咒》、《往生咒》、《七佛灭罪真言》等,求菩萨超度亡灵,“出家人慈悲为怀,岂能坏我佛规?”

转过年来,冯府传请佛事,办冯焕章的周年祭,她满口答应了,想见见儿子一面的心思,活脱脱地搅乱了自己的佛性。“罪过,罪过啊菩萨,可我……”哎,她承认自己尘心从未泯灭,罪过啊!为此,她自闭佛堂两天,狠狠惩罚了自己。

在她未见到祝慧莲时,根本不知这个女人是否存在于世,早已淡忘了。在冯府突然见到,又看见与自己闺女年龄相仿的常玉,她的心颤抖起来。祝慧莲的失态,让她生疑,“那闺女莫非是……我那个闺女没死?……”

回到庵里,不行了,那个闺女的容貌怎么也挥之不去了,心给彻底搅乱,连礼佛唪经也思想溜了号,罗刹钻进心中,她的心病连菩萨也治不好了。

通过几个老香客,打听出冯府那女人叫祝蕙莲,那闺女叫常玉。香客们七嘴八舌说起那个姓祝的女人,个个脸上飘浮着不屑一顾神态,嘴里杂七杂八的,时不时冒出几句刻薄话。马师太顾不得是否有碍佛面,统统听进去,记在了心上。

“咦,马师太,您今天,怎么关心起冯府家的老太太了?”

前镇长的胖太太,说得吐沫子飞溅,作为原来地方长官的夫人,她应该表现出了解所有子民家里的秘事才对。老妇人们叽叽喳喳,说得都是路边巷议的芝麻小事,所以现在个个扬脖望着胖太太,眼神里好不羡慕,外带几分嫉妒。胖太太大发议论,风风光光地抖出了最权威的信息后,话头一转,没心没肺地质疑到了马师太身上,众人顿时傻了眼。

“阿弥陀佛!”马师太合十鞠了一躬,容她把思考的时间拖长了一点。“我看冯家那位女施主心浮气躁,对她的闺女缺少疼爱仁心。其实,那闺女生有灵根,应是我佛门中人才对,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哎呀,那可了不得了!”胖太太大惊失色的一叫,引来众人略含责备的目光:她是得意过分了,连师太的话也敢顶撞!

“嘿嘿,嘿嘿,没有啥的……”胖太太羞答答地把头一低,话说了半截。

那位张太太最受不得这个情景,“说嘛,当着佛面啥心里话都该往外掏的,说半截子话,菩萨可不答应,马师太,是不是这样?”

“对,快说!”“对,急死我了,啥大事,说了天塌不下来……”七嘴八舌淹没了马师太的“阿弥陀佛”声。

诡谧的神色爬上了胖太太丰腴的两颊,腥红的双唇吐着葡萄皮的干脆,她怕谁打断了话语,那她就失去了再说的勇气。

“我那儿子不是跟冯家少爷和李二管事密切吗?是他告诉我,说是李熙路那小子告诉他的,说冯家少爷要娶常玉做小呢,还说,除了不能八抬大轿娶进门,其他的礼数一样不能少,听说都是祝老太提的,冯家全答应……”

“哟,我说李婶,你刚才说,常玉那闺女不是祝老太生的,这话是不是差啦?”乔老太牙掉的,满嘴漏气,可那记性还没得可说。

叫李婶的白了她一眼,头一晃动,两耳坠上的金光闪烁着五彩。“呀,乔老太,我还不是听他们府那个叫李姐的大丫头说得吗?我还是觉得,那话不会假。祝老太太这么做,还不是为挣个面子,多图点钱?再说啦,有脸面的人家,哪有把亲生闺女送人做小的?啊,我说的对不对?啊……”

李婶的脸泛出了油光,众人的点头,给她找足了面子。

“嗯,亲生呢,绝对不是亲生的。”胖太太又发表权威言论了。“哎,你们瞧,这对母子神神经经的。说句不中听的,这娘儿俩分明是藏在冯府里哩!不是吗?说,谁好好的,藏在家里近20年的连门也不出?说,你们大家说,一年下来,你们中有谁见过她们母子俩的?这里面怪不怪?”

七八个头颅七上八下地你上我下乱点着,没有半个左右摇摆的。妇人们来了精神,从心里到脑里,飞快地搜索过去腐烂消散的信息,谁不想在这种场合,再突出地露露手。

“呀,我想起来了!喂,你们想起没有,那年冯府四太太到长白县生孩子再没回来的事?”

寡妇潘小玉到底是人年轻,长得又漂亮,多好的记性,一下就冒了尖,像获了头彩的欣喜不已。

“嗳,听我讲,我想起来了。”年近70的乔老太挥动干瘦的手,示意大家静静听她的。那只近于鸡爪的手掌毫无吸引力了,不过那柳树干枝似的腕子上碧绿溜沉的翡翠镯子,汇聚了妇人们狡黠近于贪婪的目光。

“哎呀,我是真想起来了。那年我那个不争气的姑爷不是调到长白县当知事去了吗?”她神经质地扫了一眼,只有年纪稍大的李婶把嘴角轻轻一撇,别人显然不知情,瞪着大大小小的黑眼仁,等着她抖包袱。“转过年来,我那闺女接我去住些天玩玩,她啊刚生了个儿子,盼着姥姥去瞧呢。对,这我就全想起来了。闺女跟我说,她坐月子要找个奶妈,托人托人,猜,找到谁了?就是当年咱们镇上最能看孩子,那个叫景妈的老太太。我闺女差点没笑岔了气。景妈是看孩子的好手,一个老太太家了,哪来的奶喂孩子啊,分明是找错了。不过,你们别急,别嫌我说话罗嗦,就到正题了,就到了。咦,我想,景妈是咱们镇上的,怎么在长白县出现了?我好奇怪啊,闲着没事,找个同乡聊聊旧多解寂寞,马上我就派人把她找来了,大冬天的,你咋跑这地方来啦?我问她。哎呀,你们猜,噢,不用猜了,对,就是,冯府四太太跑这儿来生孩子了。怪不怪,冯府的事从来就是怪怪的。欢欢喜喜生个孩子,咋跑出百八十里的,那儿风水好咋地啦?景妈啊,我是怎么套也没套出啥话,所以印象就不深了,小玉一提,我还真想起来了,她好象说过,那孩子不是冯家老爷的亲骨血。还说,那孩子并不是像大家传的,叫什么给野猫子惊吓死了,对,她说,”乔老太把嗓音压低了一倍,七八个头颅从八仙桌的四周一齐往中心辐辏。“她说,那孩子被老爷旧相好抱走了。那女人,后来我打听了,原来在长白县一带唱戏文的,哼,不是啥正经女人……”

“快说,那么四太太呢?”潘小玉耐不住性子,急切地追问。

“呀,我老太太一张嘴哪能像小伙子跑步唰唰唰一齐往前蹦。嗯,那位四太太,噢,景妈当初跟我说,她想出家,对,想入佛门了,咦,后来怎么说她产后失疯人走丢了?对,景妈就是这么说的。

“后来呢?”李婶也催问了。

“后来,噢,后来我们家老头子中了风,我就赶回去侍候,要死要活的,我哪有心还顾上别人家的下三烂的破事,我……”

“师傅,师傅!”

随着镜月一声惊叫,妇人们转过身去,马师太一脸土灰色,颓倒在方丈室里的地上。

从此,马师太一直病病秧秧。她说是几场法事劳累过度,香客们注意力都在探寻冯府的秘密,这倒让马师太有了喘气的空隙。

转眼上了秋,冯家老爷要娶常玉做二房的消息传遍了县城各镇。人们又有了扯闲的谈资。说着别人家的事,喝着自己家的茶,这富态劲儿赶上了台下坐着欣赏台上的演戏,生生死死,都与自己无碍,何乐而不为?

消息随香客的脚传进了圣姑庵,扯不出的隐痛残忍地折磨着马师太。

天啊,这要是亲兄妹俩可怎么好?可是,我哪有一丝一毫的凭证?怎么证明常玉是我的亲生闺女?拿啥作证?乔老太的话能信吗?这景妈,也是太糊涂,跟我出了家,为啥半点口风不露?噢,她隐隐约约提过,对,她说过:说不定小姐并没有死,不知在哪儿享福哩。那时只当是句宽慰的话,哪曾去琢磨它呢?哎呀,什什什么都顾不上了,菩萨,他们可千万别是亲生兄妹啊?这要乱伦了,18层地狱都进去无光啊。菩萨,我知道自己罪愆深重,还有庄秀天,我们俩人都是淫夫荡妇,干尽了人间丑恶之事。菩萨圣明,一切罪孽都是我们干的,孩子是干净的,无辜的,千万千万不要降罪他们,让他们再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菩萨圣明,一切罪责我马淑贞都认下,罚我到阴山背后,下我层层地狱,千刀万剐,我都不悔,菩萨,救救我的孩子,菩萨!

镜月发现,师傅近来总把自己关在一处僻静的小佛堂里,几个时辰,几个时辰不出来,难道要坐禅修炼了不成?一天,她悄悄路过小佛堂,发现里面无人,好奇地进去一看,天啊,小桌上放着一部《十八泥犁经》。她的脸煞白,“师傅啊,你怎么偷念这么酷烈的经文!”她也只是听说这部经文是述说18层地狱里惨烈的惩罚,那是说给十恶不赦的人听的,“师傅,你怎么啦,要这么折磨自己!”

九月初八,是冯天雄与常玉婚事举办日,马师太在小佛堂里整整待了一天,不吃不喝。镜月四人焦急万分,预感会出什么大事。

夜即深时,朗朗乾坤忽然大雨滂沱,炸雷迭爆。“不行,不行,这是天示又是什么?老天激怒了,不然好好的艳阳晴日,擦了黑就完全变了?不行,我得去阻止他们,还来得及,还未上床,啊,快,要快!”

马师太疯癫地冲撞出佛堂,镜月4人待在旁边殿堂的过廊里躲雨,也是在等待师傅。

“回去,赶快回去!好好看住寺庙,把大门关好,我去去就来……”

“师傅这是要去哪儿?”镜月站在雨里苦苦求问。

“我去冯府,去冯府,儿子和闺女要结婚,不行的,我不同意……”马师太直视前方,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一会儿身影消失在风雨中……

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向冯府扑来,摸到一扇门,便使足了力气敲门:“开门,开门!还我儿子,还有女儿,不能成亲,不能成亲啊……”绝望的呼声被暴风雨完全吞食了。马师太拼出全部的心力,焦急地喊着。面对雨水浇洗的黑沉沉的门,她感到那是通向地狱的门,敲开它,自己去承受一切酷烈的罚惩吧。心力拼出最后的火花,交瘁的连风雨都抗不住了,游鱼似的身体软软的滑落,跌伏在门前。一身僧袍勾裂成条条的布缕,在雨水中翻打着泥桨,像地面上随风搅动的灵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