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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四季蛮荒》:第二部——独龙王(第三十六章)

作者:
2021-10-11 09:40:29

第三十六章

入了秋,天气凉爽十分,早晚已需添加衣服。马淑贞的肚子格外大地挺着,人人说比怀少爷时还见大,这回八成又会生一个大胖小子。

望着天雄胯下骑着竹杆在院里疯跑,做母亲的心疼了。

“够了,孩子,看,跑得满头大汗,当心着了凉。巧儿,快把天雄叫进屋来吧。他那么大呼小叫的,也让我心烦。”

儿子前两天让父亲痛打了一顿,为的是不好好读书。马淑贞明白自己过于溺爱他了,可是儿子一撒娇,况且又挨了打,今天就领到自己的院子让他疯个够。不过当着巧儿的面,只好数落他几句,免得巧儿又生口舌,怪自己宠着少爷了。

“快进来吧,你妈可心疼你了。好啦,我的小祖宗,瞧呀,夹袍都湿透了,快,进屋换上干的吧。”郑巧儿的话音里透出几分不耐烦来。

马淑贞牵着呼哧气喘的儿子,一边给他脱衣服,一边数落说:

“你也真是的,快10岁了,怎么就缺心眼儿似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爸爸刚打完才几天,就忘了疼了,瞧,巧姐姐都不喜欢你了。”

“她?巧姐姐敢不喜欢我?不喜欢我,我有办法治她,逼着她们喜欢。”

“啥办法?”马淑贞装出无知的样子。

“妈,我用小棍子捅她们的发髻,一捅,她们就告饶,就说喜欢我。”冯天雄踮起脚,把嘴凑到母亲的耳边小声说,母亲的肚子让他无法正面贴近。

“呔,真成了小人精了,巧儿,你听见了吗?他是够烦人的了,下次可不许了,噢!”马淑贞装出嗔怒的样子。

郑巧儿知趣地笑笑,心里想,有的人一宠孩子再精明也糊涂了,太太就是这样的人,多说等于白说,没有用的。

“四奶奶,我去给少爷叫碗粥去,跑了半天八成也饿了。”

“我要甜粥,加桂花的,又香又甜哩。”

“把你美的!”郑巧儿做了一个鬼脸,匆匆离屋去了。

“关门,我要给少爷换衣服。”

望着关好的门,马淑贞找出衣服,“来,换上,都湿成啥样子啦,你啊,再淘气,连妈也不喜欢你了,看你怎么办!”

“妈妈,你要不喜欢我,庄爷爷又死了,那我是最可怜可怜的人了。”

“这孩子,怎么把妈妈说的话给学去了。你可怜啥?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疼着你,让着你?冯家的一根独苗苗,都把你惯坏了。哎,只是庄爷爷死了,他是府里惟一的好人,可怜的人没有好命!”

马淑贞想起独龙王临分别时,还嘱咐她多关照他爹,说他爹要知道自己干上了这个行当,你让他当老太爷享清福,他是绝不会干的,“我没脸去见我爹,你就替我多多照应着他点吧。”谁能想到,半个月前,老人死了,死在静心斋的西厢房里,府里传着是老病死的。

“妈,你怎么又掉泪了?想庄爷爷了吗?妈,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你可不许向别人说,不能向郑姐姐说,不然,我就死定了……”

望着儿子神色惶恐不安,马淑贞抱紧孩子,“说什么话呢?哪像一个孩子说的话!”

“爸爸说的,他说什么死定了,结果,第二天庄爷爷就死了。”

“啊,你……”马淑贞的心突突乱跳,四肢发软,抱不住天雄,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你听见什么啦,是哪天的事?怎么让你给撞见啦,可不许胡说,啊!”

“那天先生夸我背书背得好,说他要告诉我爸说我乖了,懂事了。我高兴啊,想赶快去告诉爸爸,免得他老骂我笨脑瓜,妈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孩子,你咋这么多个秘密。”

“妈妈,你知道庄爷爷叫什么名字吗?人家叫他庄老大,其实,他叫……叫庄秀天!”

“呀!”马淑贞在心里惨烈地惊呼起来,眼前涌起一团一团阴冷湿粘、翻着泡沫的黑雾,满嘴吃了生鱼似的腥臊引起一阵阵恶心。

“妈,你……”

望着儿子圆睁的眼里溢出惧怕的神色,马淑贞清醒了。她艰难地浮现出平静的笑容,鼓励儿子继续讲下去。

“妈妈,我跑进客厅、书房,爸爸都不在,看见静心斋的门没关死,我就溜进去了。我知道那儿平时不让小孩进去,但是,我想赶快告诉爸爸好消息么,就进去了,再说,我也想看看庄爷爷一天到晚在那里干什么呢。”

自从与独龙王会面,回来后马淑贞反而鼓励天雄多去瞧瞧庄爷爷,她只能从儿子的口中了解些孤独老人的近况。“妈妈,听不懂他说话,急死人啦!”“妈妈,爷爷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了,像你一样,脸上黄黄的,冒着黄油油的汗。”她只能从孩子那里得到这些信息。

“妈妈,我钻过影壁墙,弯着腰悄悄蹭到正房,我怕让爸爸见着挨骂,躲在窗台下,妈妈,爸爸在骂庄爷爷呢,吵得好凶好凶的……”

“噢,你听见什么啦?”

“爸爸说得太快了,我哪儿听得懂,只记得什么‘你个庄秀天也太欺负人了’,什么‘我不怕独龙王’,什么‘让我戴绿帽子当王八’,妈,戴绿色的帽子那多难看,谁戴那种色的帽子?”

“小孩子不要胡说!”

“妈,是爸爸说的,我只是学舌……”

“啪!”一个耳光煽在了天雄的脸上,“学舌也不行,赶快给我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的!”

“妈,你打我?打我干啥?是爸他……”哇,小天雄咧嘴哭了,哭得好委屈,他实在不明白讲别人的秘密怎么自己会挨打。

“算了,妈打错了,来,给你揉揉,来,和妈亲亲,孩子……”

马淑贞把儿子搂到跟前,把头弯在儿子的小肩膀上,自己也掉泪了。

事情过去几个月,马淑贞的耳边时时响起儿子带着哭腔的喃喃话语:“妈,我保证,把它们忘了,跟谁也不说的……”可是,自己却忘不了,忘不了儿子诉说的秘密。她彻底绝望了,对冯焕章不抱任何幻想,她关心的只是如何把胎里的孩子平安生下来,离生产不到两个月了,快熬出来了。

“四奶奶,又出怪事啦……”

郑巧儿兴冲冲地进了院,跨进门坎时突然放慢了脚步,嘴里却连珠炮地把话冲了出来。“四奶奶,听说庄大爷的坟让人迁走了,怪不怪,谁会迁他的坟?李姐说,她呀,肯定是听大管家说的,四奶奶,听说呀,庄秀天还活着,听说他现在有钱有势了。难怪呢,庄大爷死了,老爷不是在冯家坟地边把他埋了,还立了一个小石碑?我说呢,从来没有的事嘛,为一个孤老爷子还……”

“哎哟,疼死我了,肚里的孩子在踢我呢,哎哟……”受到郑巧儿带来消息的刺激,动了胎气,马淑贞痛苦地呻吟不止。

“四奶奶,别吓我,好些了吗?快来人啊,快来人啊……”郑巧儿两步上前扶着太太,一面向门外呼救。

经过郑开基检查,他对冯焕章叮嘱道:“看来太太的产期要提前了,是不是把景妈请回来。怎么有了大少爷,我看这回你倒不精心了,啥时候了,还不拿定主意?”

“我是当王八的命,她哪里在给我们老冯家生儿子,这不是借我这块风水宝地,给他们姓庄的传宗接代哩!”

“嗳,这不是没法子的法子吗?为了冯府,你就忍耐些吧。你看,大少爷不是挺好的,有谁怀疑什么啦?要抓紧的,我看是教育,把他好好培养这倒是最紧要的。”

“理是这么说,这口气我是直了脖子也咽不下去!这回不同上回,上回是我愿意,是我亲自挑的,这回算什么?算哪门子的事!”

“好啦,其实细细想想,你也就心宽了。你啊,天雄这么一棵单苗苗,说句不中听的话,将来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是好呢?这不,再给你生一个,不是双保险吗?再说,太太那么聪明的人,为了子女的前程,她还不一心跟定了你?你把她推给那人,我想啊,她是死也不会跟他的。所以,你就是不认下这俩孩子,她还不干呢,是不是这个理?”

“哼!别拿我冯焕章当软蛋捏咕,这回,我要给她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否则,……哼,我看她还敢不敢到外面偷情去了。”

马淑贞怀孕8个月了,屋里还是郑巧儿一个人忙着。巧儿心里疑云密布,心想这真怪了,生大少爷时,早早就把景妈请来侍候。那产婆卞老太也早在7个月头上时不时地接过来瞧瞧,这回是怎么啦,8个月了,太太反映又大,人已昏厥过去几次了,郑大夫说怕要早产,这老爷一共才来瞧过几趟?怎么,完全不像是给他生孩子,怪了。还有,太太怎么一句埋怨的话也没有,可不像生大少爷时,她这回怎么也闷声不响地干忍着?这要突然生在炕上我可怎么办?我哪里懂呢?这可怎么好,急死人了。

“景妈,您瞅空多过去瞧瞧太太,少爷这边大了,您也省心了,多过来帮帮我,我真怕太太一下子生了可咋好。”郑巧儿接天雄时,话里带出了抱怨。

“哟,傻闺女,你瞧景妈我是那种死气不张的人吗?趁着少爷在外面玩儿,我给你交个底,不是我不想去,是我不能去啊……”景妈说到这儿,走到门口张望,院里只有天雄在飞纸牌,她踅进身子,反身把门推上。“闺女,今天我告诉你实底,说是老爷吩咐的,不让我靠前,就管好天雄。哎,我一个孤老婆子也快做不动了,这不,天雄也转眼10岁了,我该回去养老了。好在冯府有话,答应给我送终,阿弥陀佛,你说,我还能咋的?”

景妈这些年为着天雄的淘气没少受累。一头黑里间白的发丝早已稀落,人也佝偻得不成样子,满脸布满蛛网似的皱纹,两颊深陷,牙齿掉落得没有几颗。天雄出生时,她年近40,人是那么精明干练,现在……这一晃才不到10年的空夫,郑巧儿升起一腔幽怨的哀愁,面前这位老妇人是不是自己的将来?她不敢多想了。

不曾想,郑巧儿与景妈着急的第二天晚上,冯焕章的身影出现在马淑贞的屋里。

“哎呀,你是有身孕的人,这屋里的温度可不高啊。我早吩咐了人,要把你的屋子烧热些,早春的二月,寒气还袭人么。”

身穿一袭绛紫色线绨面薄毛皮袍的冯焕章摸着火墙关切地说。语气非常缓和,充满着体贴,和对下人不经心地抱怨。

“没什么,还好,烧太热了屋里燥。老爷穿得厚了,外面冷,屋里还行。”

马淑贞扭动起臃肿的身躯,靠在了炕柜上。郑巧儿被冯焕章支使走了,她只好自己费劲地活动着。

“哎呀,来,我来帮忙,瞧,肚子这么大了,有个闪失就糟了。”

冯焕章凑前走了两步,嘴里这么说,两只手只在空中做了一个搀扶的手势。

“淑贞啊,你这回生产,我考虑了很长时间,这,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冯家的血肉。不过,这回毕竟与生天雄不同。庄秀天如今早已不是冯家的小马馆了,他的近况呢,你也很清楚,因此呢,我得考虑他的态度。不知道,他对这个孩子的出生究竟怎么想。如果,如果他要闹起来,到我这儿来要孩子,那么肯定会引起外人的好奇。怎么说也是家丑不可外扬,况且对天雄也十分不利,所以,我真伤透了脑筋。现在倒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你到府外去生孩子,我已经在长白县置下一座小院,你明天就走。在那儿生下孩子,如果,庄秀天不来闹,我就把你们母子平安接回来。如果姓庄的犯浑,提出啥要求,咱们再商量,总之呢,把事儿在外面解决干净,不能给冯府抹黑失了面子。其实这都是为天雄着想,将来,这里还不都是他的。”

马淑贞毫无思想准备,做梦也想不到冯焕章心里是这么安排的,她,一个妇道人家,能不听自己男人的?她顺从地点点头,泪花在眼框里滚动。

“那么,我带上谁去呢?巧儿?还有……”她幽幽地寻问。

“郑巧儿就不必带了,小姑娘家家好奇心足,嘴也不牢靠,再说天雄也需有人照看。留下她照顾天雄,让景妈陪你去坐月子。那老太太快不中用了,侍候完月子就打发她走。有她在你身边,我还放心些。另外的人到了那儿再请。这种人有的是,保管把孩子好好生下,月窠里不出啥事。”

冯焕章的话就是命令。马淑贞和郑巧儿忙了大半夜,这个也想带上,那个也想带上,归归理理,裹了好几个大包袱。

“哎哟不行了,我看东西都是四个四个了,巧儿歇息吧,明儿上午就得走。再有,你把天雄带远点,别让他看见我,否则又哭又闹得,老爷瞧见又该发火了。等我走了,再慢慢哄他跟他讲理。告诉他,告诉他小时,妈妈也是在外面生的,这样,他可能该懂了。什么时候让他去看我,我会叫人来告信的,好在也就一两月,一忙乎就过去了。”

“奶奶,你到底去哪儿生啊?这还不肯告诉我?”

“哎,老爷不兴说,他考虑得也对。巧儿,这其中有些事你不明白,你啊,知道的越少越好,免的架不住李姐那些人盘问,闹出事来,屎啊尿的,都往你身上泼,惹老爷发火。记住了,你一心一意就是放在少爷身上,旁的啥都别管别问。火烧了房,你带天雄跑;遭了贼,你带天雄躲,千万别为了其他的分心!天雄,他——是——我——的——命根子,巧儿,我可是——把自己的性命——性命啊——全交给你了,你懂吗?”

郑巧儿郑重地点点头,仿佛双肩负起托天的使命。她第一次领会什么叫做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