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越这样我心里就越是不踏实,纽约这样的国际化大都市,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在这里川流不息,它真的会这样平静地躲过这样巨大的瘟疫吗?
我的孩子从中国回去的时候,没有人测体温,没有人问他们接触史,没有人要求他们隔离。那么就像他们这样,从世界各地去纽约的人,没有一个感染者,可能吗?
到了二月下旬,停靠日本的钻石公主号带回去一些病例,然后零零散散地听说一些病例。纽约还是那样,没有人戴口罩。并且听到有亚洲人戴口罩被打的消息。
我越来越坐不住了,我在国内眼看着,亲历着,知道病毒是多么可怕,潜伏的时候似乎岁月静好,一旦冒出头来,就势不可挡。我们这边已经如此惨烈,大洋彼岸却毫无防备。
接近二月底,美国各地病例渐渐多了起来,但是仍然没有人戴口罩,特朗普在电视上轻描淡写,没有任何预警,我真的急了,但孩子们说,买不到口罩,买到也没有用,不敢戴,怕被打。
我完全不懂医学,但相信每一个亲历疫情的中国人都知道,这样一定不行,一定会有传播,没有防控,一定会爆发。它就像躲在暗影里的鬼怪,迟早会出来。
我的两个孩子从小都有哮喘,女儿小时候有心肌炎,电视里说病毒会损伤心脏,我越想越怕。虽然总统说没事,但是他凭什么这么自信?我不懂流行病,但我不相信,不设防的美国可以幸免,不设防的纽约可以幸免。
我们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赶快回去。其实,就算回去,我也离孩子的学校不近,恐怕也做不了什么,但我不能心安理得躲在这千万里之外,我要尽可能在最近的地方,和孩子们有个照应。
我们回去需要二十几个小时的路途,一定也有风险,只能尽所能不给自己也不给别人带来麻烦。
我们做好了打算,路上绝不摘口罩,不吃东西,尽量不上卫生间。回到那边之后,美国并不要求强制隔离,但是为了大家都好,我们决定进行严格的自我隔离。
于是,在出发之前,给我们的朋友、邻居,都发了邮件:我们要回来了,并且会自我隔离两个星期,咱们隔离期后再聚。
飞东京的航班上,所有人戴着口罩
机场完全没有了过去熙熙攘攘的人流,候机厅里的大部分商店都关着门。我照了几张相,恐怕这样的景象今后也很难见到吧。
登机口附近,一个小伙子穿着连体防护服,戴着胶皮手套,听见他对着电话说:我去, 热死了,我都快熟了!
航班在东京转机,飞东京的航班,空了一大半,并且无一例外,所有人都戴着口罩。 这个时候东京的病例也已经呈上升趋势,但是比起国内来,机场还是热闹多了。
短暂的停留之后,我们登上了美国航空的班机,这趟航班比国内飞东京那一班要满得多,上座率大概有八成。除了偶尔几个欧美人,其他人都戴着口罩。
空姐基本都是美国阿姨,并且,都没有戴口罩。这个场景,还是蛮怪异的。我想,所有戴口罩的人,都认为不戴口罩的人没有防护意识。或许不戴口罩的人,还会在心里嘲笑我们大惊小怪?
打从家里出发,到降落在洛杉矶机场,20个小时戴着N95口罩,明显感觉到脸上刺痒,还有脖子上圈着口罩带的地方,那一圈的皮肤已经肿起来了,很痒,一定是过敏了。我只是戴着口罩睡了一路,就这样了,真不知道那些医护人员是怎么过的,他们太不容易了。
我忽然理解了被歧视的感觉
下了飞机,我特别留意观察了一下,很少人戴口罩,连机场工作人员,也很少有人戴口罩。
联想起我们回美国的前一天,去了家附近一家刚刚开始营业的商场,由于疫情,商场门可罗雀,但门口测量体温的工作人员,都全副武装穿着防护服,可这世界第五大机场的工作人员,戴口罩的寥寥无几,我们心里非常不安:这样毫不防备,真的行吗?
飞机上下来,排队过关,不知怎的,在飞机上都防护得严严实实的人们,大部分都默默摘下了口罩。看到队伍当中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少,我内心挣扎了一会儿,也摘掉了。
过海关的时候,由于我们是从中国飞过来的,被叫到一个独立的区域,等待CDC问话。
等了大概半小时才轮到我们,CDC的工作人员口罩戴得很严实。工作人员很和气,测了体温,让我们填了一份表格,然后对我们过去一段时间的旅行史做了详细询问,嘱咐我们要居家隔离,然后就放行了。
观察下来,整个飞机的乘客,只有寥寥几个人被测了体温,应该是跟我们一样,从中国转机过来,其他人都没有测。来自世界各地的海量乘客,就这样进入美国。
重新回到海关柜台,跟CDC的人不一样,海关这位女工作人员,莫名带着一股火气的样子,皱着眉头上来就问:“有什么理由你们这个时候必须要旅行?” 语气十分不友好。
我一时间愣住了,她紧接着又说:“你们从中国飞过来是吧?你们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飞?有什么必要这个时候飞?”
我说,我回来跟孩子们团聚。她回我说:“就一定这个时候冒险吗?” 她这样的态度出乎我意料,我继续平静地解释道:“是的,我想尽快跟孩子们团聚,而且我女儿快要毕业典礼了,万一哪天彻底停航了,我连毕业典礼都参加不了”。
她对此的回应是“毕业典礼怎么了?毕业典礼就值得冒这个风险吗?”
她一句一句地逼问,让我也耐不住性子了,我说:“ 有多大风险啊?我在飞之前,自己做过评估。我所在的那个城市,八百万人口,一共只有十几个病例,有一半已经出院了,并且在我出发之前的一个星期,已经没有新增病例了,加上我过去的一个月,哪里都没有去,等于我在飞之前已经自我隔离了。”
“并且,我出发之前,已经告诉这边的亲戚,帮我买了未来两个星期所有的生活用品和食物,买了四大桶饮用水。我已经跟我所有的亲戚朋友说过了,我们要居家隔离两周,不跟任何人接触,所以,我是经过仔细考虑的,并且尽最大努力把风险降到最低了。”
我说得很着急,她最后没好气地说:“好了,我没什么说的了,你所有箱子都上机器扫描!”
她那样的态度,使得我在跟她对话的时候,也带着情绪。但是她的话的确触动了我,我好像突然能够体会到武汉人在外地受歧视的感受。
在最初听说武汉封城之前“跑”出来五百万人的时候,我的反应是“天呐,他们跑出来干嘛?难道不能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吗?出来坑别人干嘛?”
我不知道当时有多少人跟我是一样的心态,可是在这个时候,我理解了武汉人的决定和感受。
我是个最最普通的人,在风险来临的时候,其实我能想到的,只有尽力去护住自己的亲人。因为担心孩子们在不可预知的风险中孤立无援,所以说什么也要靠近他们,这是我确定无疑的决定,无论面对什么样的质疑和批评,都不会改变这个方向。
这个过程中,我自己的风险,我自己承担。尽我所能做最严格的自我隔离,不把风险带给别人,是我对陌生人唯一的责任。
但这样做真的对吗,我不知道,我只能说,再来一次我依然会是这个选择。
疫情越来越严峻,孩子却不能上课戴口罩
我恍惚间推着行李朝候机楼外面走,心里有很深很深的理解,对离开武汉的人,和没能离开武汉的人。
亲戚把我们送回家,我们就开始了两周的隔离。冰箱提前被亲人塞得满满的,肉蛋奶蔬菜水果样样齐全,食物真是让人安心的东西。
到家的第二天上午,一通电话打进来:“我这里是市疾控部门,请问你是xxx吗?你是昨天乘坐xx航班从洛杉矶入境的吗?”
我的心脏登时跳得咚咚响,急急地说:“你先告诉我,是我们那个航班有人生病了吗?” 她赶紧说:”不是的不是的,我这里是疾控部门,需要对你的情况做个了解。”原来,是机场把我们的信息发给了我所在城市的疾控部门。
这次通话,她把我过去两个月的行程详详细细问了一遍,重点问接触史,还有我们在国内旅行的城市名字和疫情,以及我们现在的身体状况。
她还嘱咐我们,每天两次自测体温,一旦出现不适,一定不要直接去找医生,一定要拨打当地疾控中心的电话,由疾控中心安排交通前往检测。
我告诉她,我们做好了非常充分的准备,已经开始自我隔离,两个星期不会出门。她说:“谢谢你们肯这么做,如果所有人都像你们这样就好了。那么从现在开始,每隔一天,我会来电话跟你了解情况。祝你们一切都好。”
她很准时,每隔一天问一次,只是后来为了怕时间不合适而打扰到我们,由电话改成了短信问询。
一边自我隔离,一边关注着国内的疫情,看着国内的新增大幅减少,很开心。
但是美国这边却越来越严峻,数字不断攀升。我更加担心了,一方面是完全买不到口罩,网上的价格高得离谱,搜遍全网,下了几个订单,陆续都被取消了。
孩子们那边说,就算有口罩,学校也不让戴。有亚洲同学戴口罩进教室,教授说:“你感染病毒了吗?有的话,请不要来上课。没有的话,请不要戴口罩。”
出租车司机说:“公司不让戴口罩,戴了就停职,因为怕乘客以为我们有病毒。”
电视里特朗普一直在跟国民说:“我们美国低风险,低风险,不必担心,这多亏了我早早对中国施行旅行禁令”。
停课请愿书迟迟未得到回应
眼看着,美国的疫情突飞猛进,我入境那天,还不到一百例,我隔离还没有结束,确诊数已经一千多了。
我到美国的第三天,纽约确诊了第一例。随着检测盒子抵达各个医疗机构,确诊的人数会越来越多,之前不是病例少,而是根本没测试,甚至有病人自己要求测,因为没有旅行接触史,不符合检测标准而被拒绝了。
我似乎看到中国过去一个多月的经历,正在美国上演。
美国从总统到疾控部门,都不停地说:“口罩是生病的人用来预防传染给健康人的,健康人不必戴口罩。” 我的孩子在八百万人口的纽约市穿行,坐地铁上下学,好不容易买到了口罩,却不敢戴。
他们在我的建议下,开始搭乘Uber。就在前天,我看到疫情通纽约一名Uber司机确诊。
学校仍旧正常上课。有的学生家长质问老师为什么还不停课,老师回复的大意是:这个病并不是致命的,大家不要过度担心。
学生和家长发起了停课请愿书,迟迟没有回应。很明显,中国家长非常焦急,极度担心。
而外国家长担心程度低得多,有家长说:“这要是停课了,我们交的学费和住宿费就亏了”,还有人说:“别停课,我家厕纸快没了,孩子回来,我还得去找厕纸。”
在自我隔离中,我为远处的孩子焦急不已,时时盯着疫情通告。前几天出现了一例新确诊病例:洛杉矶机场国际进港处CDC工作人员确诊。隔了一天,又有一例新病例:洛杉矶机场国际进港处又一名CDC工作人员确诊……
我立刻回顾整个行程,国内出发的机场测了体温,日本下飞机没有测,转机登机没有测,入境美国的时候测了。我在下飞机后,摘下了口罩。而现在得知,入境处的工作人员被确诊了……
从那天以后,我一会儿觉得自己胸口闷,一会儿觉得嗓子痒,我知道是自己神经过敏,但是忍不住乱想。
就这样,我们的自我隔离过去了大半。
这段时间,看书也看不下去,眼睛就盯着新闻,晚上听埃尔特的阅读日课,听到老师讲一神论和多神论的区别时,说了一句话:“世界有规律,个人有自由,命运有选择”,那一刻内心很感动,我想,这也是我对自己和对孩子一生的期待吧。
不戴口罩,或许还有另一种情绪
今天,美股大跌,跌到停止交易。
最近这几天,情况在不断变坏,病例从一天新增几例到几十例,今天新增近200例。南加大停止现场授课,华盛顿大学停止现场授课,伯克利、哥大、斯坦福、纽约大学……越来越多的学校停课,人们恐怕没办法再淡定下去。
电视里,特朗普说:“This is not our country’s fault. This was something we were thrown into”——“这不是我们国家的错,我们是被拖进这个状况的”。
在外面自由行动的朋友们跟我说,仍然没有人戴口罩。
听说,今天纽约天气特别好,很多学校宣布停课,于是,很多孩子走出屋门,到广场上集会,庆祝这好天气,庆祝放假。哎!
就在刚才,我接到一个当地朋友的电话。通过跟他闲聊,我隐隐感受到了,在不戴口罩无所畏惧的情形之下,或许还有另外一种情绪。
我问他:“你跟我说说,你现在是什么感受?听说你们都不戴口罩,你们真的不怕吗?你真的相信,这个病毒就像流感一样?听说你们囤厕纸,囤子弹,能告诉我为什么吗?特朗普咋那么自信呢,咋那么轻描淡写呢,难不成你们有解药?”
他说:“口罩啊,根本没有,完全没有,所以不必提口罩了吧。这几天,我们最关注的是北加州那条邮轮,邮轮上一共有3000多人,现在只有不到50人被检测,其中就有20多个阳性。”
“政府发布的信息,我们不相信,我们就盯着这条船,来自这条船的数据,能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这个病毒的实情。上一次引起这样高度关注的事件,应该是二十多年前了,被控杀妻的辛普森在洛杉矶高速公路上被警察追捕,电视里实况转播,全国人民都守着电视看转播。这次对北加州邮轮的关注超过当年那一幕。”
他继续说:“美国对于病毒的心态是这样的,当年埃博拉蔓延的时候,我们经历过一波恐慌,所以当新冠来的时候,很多人感觉,经历过恐慌,似乎没有那么怕了。”
”但是现在看来不那么简单。我现在很矛盾,我们是不是以后该避免去公共场合了?听说病毒在物体表面能够存活好几天,那别人碰过的东西,是不是不安全了?商店里的一切消毒用品,免洗洗手液,都已经脱销了。”
“囤货的事,说来可笑,我们美国人确实是这样,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囤子弹。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大概是怕暴乱,人们认为有危机来临的时候,需要自保,所以要囤枪弹。”
“至于囤手纸,这也是实情。美国人遇到状况,就要囤枪,囤手纸,哈哈哈。原因嘛,我也不知道。囤食物,囤水,都可以理解,囤手纸,其实我也不懂。”
“这个病毒,过去说是武汉来的,但是现在阴谋论说,是哪国政府造出来的。”
说完这些,他开始碎碎念:“我跟你说啊,你们要多喝水,多喝水的话,即使这个病毒到了你身上,到了你口腔里,你多喝水,把它冲进胃里,胃酸就会杀死他,所以,一定要多喝水啊。”
“还有啊,我现在每天做自我监测,我有一个自我监测的清单,你照着单子上的症状自己对照,就知道自己有没有中招,我一会儿发给你哈。对了听说病毒在高过某一个温度之后就存活不了,希望天气快点热起来”。
我说:“我看特朗普天天那么自信满满,我真当你们有解药呢!”
他说:“政客的话,不要信,尤其今年是选举年,情况复杂啊,各种信息太多了,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我们只好自己分析真相。”
在美国亲历这些,我越发感觉,其实人性都是一样的,也会有阴谋论,政客也会撒谎。
可能唯一的不同,就是这边的媒体敢于追问实情,敢于当面怼总统,而且不会有人因为传播疫情消息被官方训诫。媒体的监督和舆论的自由,大概是危机时期最能够给我们安全感的了。
昨天新闻里说,特朗普前几天某个会议上接触的人当中,有人被隔离了,那就是说,特朗普也有可能中招了?
刚才新闻上又说:“总统并没有接受病毒检测,他很有信心自己的身体康健。医疗团队在密切关注总统的身体状况。”
电视里,世卫组织总干事谭德赛仿佛听到了我刚才跟朋友说的关于解药的话,他说:“在这样的时刻,让团结成为抱怨的解药,让我们共同的人性成为我们共同面临的威胁的解药、让希望成为恐惧的解药”。
孩子们终于停课了
虽然没有人强制我们在家隔离,但我们坚持自我隔离了两周。
回顾过去这几个月,莫名其妙就经历了两个国家的疫情从初起到爆发。回了一趟国,大部分时间在家里躲病毒,来到美国,继续躲在家里。这一年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一。
再有两天,我们就可以“出关”了,孩子们的学校刚发通知,终于停课了。他们买好了票,要回家了。家里厕纸还有三卷,大米还有大概两斤,酱油、盐和白糖,都只剩下一点点了。听说超市货架空了很多,心里挺急的。
不过不要紧,孩子们回来就好,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