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莹:您在书中试图激励美国人思考未来秩序的问题。您用了“矛盾的超级大国”(ambivalent superpower)这个词来描述美国,认为美国总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徘徊,苦苦追问自己为解决世界上各种问题所做努力的道德价值何在。
基辛格:我曾与北京大学的学生对话。中国人似乎认为,美国的任何一个行动都是精心设计的、有预谋和为了达到特定目标的。但是,实际上美国自身很矛盾,你可以看到,美国在历史上反反复复,干涉,撤军,又干涉,又撤军,美国从来未有过全球性外交政策,这种反复也是体现之一,美国在试图管理和试图退出全球事务之间挣扎。这是美国的一个伤疤。我常常告诉美国的听众要有清晰的思路,一方面,我们不能主导一切,另一方面,我们应该参与到全球事务中去,历史很长,我们要有耐心。
傅莹:您曾问过我,中国是怎样看待美国的?我回答说,中国相信所有国家都是平等的,各国应该像兄弟一样。您觉得美国对中国的看法是不是也十分矛盾呢?有一些美国人跟我说,中国应该接受美国的领导,否则,美国应当针对中国制定新的大战略;但另外一些人却认同两国应该共同合作。那么您觉得在大多数美国人眼中,中国应该在世界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基辛格:我要告诉在场观众的是,傅莹女士每年都会来拜访我,每次她的问题都很有洞察力。为了确保我听进她的话,谈话后她都会送给我会谈纪要,这些纪要非常准确,我从来没有修改过它们。具体定义中国的角色非常难。中美两国领导人也会会面,并且互送文件,试图达成共识向各自国民展示。回顾过去45年,我们有丰硕的成果。
中国是一个有着伟大悠久历史的国家,有宝贵的经验。中美有不同的经验,但有一些问题同时影响着双方,因此中国的角色应该是与美国相互平等、彼此尊重的伙伴,可能会有分歧,但要在不影响全局的前提下解决分歧,我认为这是可以达到的。我见过5代中国领导人,我对此非常乐观,相信双方可以找到最终方案。
傅莹:目前,中国有很多学者也在积极地为世界秩序问题献计献策。比如,今天也在场的阎学通教授对中国古代的传统哲学思想进行了深刻挖掘,提出了“道义现实主义”理论,认为未来世界将是中美两极格局而非多极格局。秦亚青教授试图将中国理念植入国际关系理论,他强调关系本位和过程建构。王缉思教授赞同您关于中美“共同演化”的观点,他认为,两国之间“互相尊重”的根本含义是,美国应尊重中国政府所维持的国内秩序,相应地,中国应尊重美国维持的国际秩序。黄仁伟教授认为,新型大国关系将是未来世界秩序的核心,中美应共同发展更加稳定的双边关系。
我想问基辛格博士的是:中国人正在寻求未来世界秩序的理论基础,但中国并没有作为世界大国的历史经验,您在这方面对中国人有什么建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