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摄于1992年的照片,她怀孕5个月,坐在自己医院的产科病房里,墙面由白色和绿色拼就,鲜艳的红字把床位号标记在绿色窗框上。除此之外,是白色的床、白色的病号服、深木色床头柜。
2022年,粉和蓝代替了这一切。墙面、枕头、被套、床单、帘子,都用了柔和的、像掺了奶的粉色,防菌布的深蓝色与之调和。很长一段时间里,产科病房是8人间,一人又带好几个家属。梁弘说,病房总混杂着“血和排泄物、家属送来的各种食物”的味道,空气有些污浊。产妇不能吹对流风,她们会谨慎地拉上窗帘开窗通风。
现在,病房改为双人间,但一般只住一个人,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儿。即使是这样,两排病房只用了一排。
这家医院坐落在距离南锣鼓巷600多米的中式建筑里,在老胡同的包围中小心施展着拳脚,建筑面积只有朝阳区妇幼保健院的二分之一。2005年至2013年间医院曾停业,再开张时经过了翻修。产科病房区是3个四合院改造的,两个院子露天,种着石榴、玉兰、桃花和冬青。一个院子被换了地板砖,加上了玻璃屋顶,供病人休闲活动。2016年下半年,医院的分娩量到达了梁弘记忆中的最高峰。除了病房走道,她们在这个“阳光房”也放了6张病床备用。
时间在这个产科里留下痕迹。
连接产房和护士站、病房的双开木门,在门缝处被磨出3处明显划痕,漆皮褪了,露出褐色的木头。2016年前后分娩量大,她们每天要不停给产妇换房间、换床,门就是被推着产妇的平车磨坏的。起初这里有几排防止磨损的铁皮,棱角尖锐,推平车的人手总被划伤,就拆掉了一些,剩下的那一排银白色明晃晃的铁皮,棱角也已经磨得圆钝。
产房护士长徐闵说,在2022年,初产妇的年龄多是30岁出头,她工作30年了,看着这个年龄从27岁、28岁慢慢推迟至此。
相应的,多位产科大夫说,高危产妇的比例在升高。孕妇建档后,根据其妊娠风险,在产检本上会贴上不同颜色的圆形标签。绿色最好,代表没有妊娠合并症及并发症,妊娠风险低。而黄色、橙色、红色,越往后风险越高。在朝阳区妇幼保健院和东城区妇幼保健院,这两个不能接收“红色”等级孕妇的二级医院,持有“黄色”标签的孕妇占比最高,超过了一半。
传统观念里,孕产妇缺乏营养,需要大补。但在2022年,这种说法已过时。东城区妇幼保健院开设了孕期营养门诊,大夫朱培静发现,遇到的贫血、营养不良问题很少,多数是营养过剩。这会导致巨大儿发生率升高,“八斤大胖小子”将增加难产风险,对婴儿和产妇都不利。她在临床中感觉,十几年中,巨大儿发生率提高了20%。
2
产科的生活给每个人留下不同的印象。有人说婴儿的脐带是青灰色的,有人说是白色。这其实和断脐的时间有关。健康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有的助产士觉得没什么不同,有的则听出了差异:“连续或者断断续续的”。在很多人看来,刚出生时的婴儿长着一个样,但产科的医生护士能轻易地看出婴儿的五官特征,说出他(她)哪里像妈妈。
婴儿娩出后,助产士把孩子的脐带从两厘米处剪短,打一个标准化的结,擦干羊水,让他(她)依偎在在母亲胸前,盖上毛巾被。查体,称重,再在病历本上按下他(她)的脚印。
这个过程中,助产士常会被婴儿抓住手指。这温情的瞬间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寻常的抓握反射——健康的婴儿会抓住手边一切东西,手指、脐带、产钳。东城妇幼保健院产房护士长徐闵说,手指被抓住的感觉,软软的,但很有力道。大夫朱培静说,“他(她)这样抓你一下,你一下子就变温柔了。”
刚工作时,徐闵觉得生产的画面有点血腥,有时做梦都是生孩子,那种“秃噜产”(指还没做好准备就生了)。要么是别人,要么是自己。朝阳医院的耿凯阳是产房里少见的男助产士,他把极大的热情投入其中。他会把孩子脚印按在卡片上,写上一句话送给他(她),落款“曾经帮助你来到世界的助产士”。工作时间长了,他也不再给每个孩子写。对大多数人来说,出生后那几小时的故事,随着脐带的结一起变成褐色,然后在两周后脱落了。
疼痛是很多产妇对生产过程最深的印象。那是子宫收缩带来的,是生理性而非病理性的疼痛,医学上曾把这种疼痛定义为仅次于烧伤痛的9级。在疼痛下,有产妇大哭大叫,有的则低声呜咽。朱培静在一家综合医院见过产妇举着吊瓶光着下身出来,跪着求医生给她剖宫产,东城区妇幼保健院的护士张强则会被产妇当作疼痛中的抓手,对方松开后,她的胳膊上留下清晰的手印,很久才会消去。但生育疼痛的个体差异极大,有人的宫缩疼就像一次痛经。
陕西榆林一产妇在宫缩疼痛中跳楼的事情发生后,2019年,我国在913家医院推行无痛分娩试点。这是个在国外已经应用了100多年的成熟技术,由麻醉师从产妇的脊椎部位注射麻醉剂,减弱宫缩的疼痛。一位医生形容,如果打分娩镇痛针前的疼痛指数是9,打过镇痛的疼痛指数大约是4,一个可以忍受的程度——也有人会感觉到完全不痛了。
分娩镇痛的应用程度,与医院麻醉医师的资源状况有关。据统计,截至2021年,我国总体的分娩镇痛应用率只有30%,中西部地区许多医院的分娩镇痛普及率不足10%。在北京东城妇幼保健院,分娩镇痛的应用比率从2013年时的40%左右,上升到70%。
在资源充沛的情况下,要面对的是陈旧的观念。产妇打分娩镇痛针需要本人和家属的签字,护士张强有时看到麻醉师来来回回地跑,得不到签名。她见到过一个女士疼得一直哭,经过评估她符合使用分娩镇痛的条件,但丈夫听婆婆的意见“不打”。在电话里,女士哭得逐渐不说话了。丈夫说,“知道你疼,但妈妈说无痛针还是别打了。”
剖宫产的疼痛则主要在生产后袭来。剖宫产后,产妇要经历剧烈的子宫收缩,这能让产妇的子宫收缩到正常大小,减少出血。护士会帮助产妇压肚子,检查宫缩程度。护士张强刚工作的时候,会觉得“产妇可真矫情,她会推你的手,会拽你的手,不让按”。等她自己生了孩子,才知道真的很疼,疼到冒冷汗,屏住呼吸才能好一点。“我就真的说别再按了,因为子宫上它有一个伤口,它老收缩,它老是动。”
疼痛被遗忘后,留下的是疤痕。顺产的疤痕多来自侧切,这是在生产困难时,助产士为了防止产妇会阴被更大程度撕裂而做的。朱培静说,“以前有一段时间基本都要侧切”,现在为了保护产妇身体,他们不到万不得已、出现明确的指征就不会侧切。侧切的伤口也变为皮内缝合。
梁弘经历了剖宫产,肚子上留下一道深色的竖切口疤痕,现在,产科医生做手术时看到这种疤痕会惊讶。纵切口比横切口的伤疤增生更明显,颜色更深,为了美观,竖型切口已经几乎消失,横切口的位置也在不断下移。业界通行的横切口位置是耻骨之上3厘米。杭州树兰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刘建刚近几年研究出更隐形的切口,下移到几乎与耻骨持平,为了让疤痕在日后能隐藏在比基尼下,他需要小心翼翼地避开膀胱。
3
产科是一个女性的世界。《2021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显示,2020年全国妇幼保健院的卫生技术人员中,男性占比14.9%,女性占比85.1%。生育对这些女性不仅是工作,常常还是生活。
有媒体在母亲节做了一项调查,在700多人中,选择“如果再选一次不会做妈妈”的人超过40%。护士长梁弘说“为什么会后悔呢?我不后悔。”她觉得如果政策允许,她或许会有不止一个孩子。护士张强有一个三岁半的女儿,她也不后悔生了她,但坚决不再要第二个了。而产房护士长徐闵是一个丁克主义者。30多年的职业生涯里,她帮助无数个婴儿来到世界,见证了无数人做妈妈的瞬间,但没有强烈地想过去体验。“可能自我意识比较强。”
梁弘觉得母亲这个身份给她带来无尽的幸福。她在工作第五年时有了女儿。现在在病房看见产妇哺乳,她总是回味着29年前自己给孩子喂奶的温馨,“你拥有着她,她拥有着你。”
29年过去,她们的关系亲密如初。女儿常和她一起睡,她们脸贴着脸自拍,一起追星,去3个城市看毛不易的演唱会,拿着荧光棒向舞台挥手。她和丈夫的工作都要黑白倒班,他们接力带娃。她常骑着一辆安着幼儿座椅的自行车把女儿送进医院附近的幼儿园,放学后接她来医院,下班后一起回家。一次座椅的螺丝松动了,女儿带着毛绒帽子和着棉斗篷朝后摔下去,她至今想起来后怕。
徐闵比梁弘小4岁,两个人认识30年了。以前,梁弘的女儿常缠着徐闵阿姨给她画画。梁弘看到徐闵的手上总是有小猫的划痕,她喜欢猫,养了好几只。徐闵年轻时就了解了丁克的概念。和现在的丈夫恋爱时,她就表达过这个想法,对方也没有反对。
50岁上下,她们两个都仍有年轻人的神情和姿态。徐闵说话快而生动,她的助产士门诊里放着产房里出生孩子们的相册。她最近看了热播剧《亲爱的小孩》,其中有描写生育前后鸡飞狗跳的部分,她觉得挺真实的。她并非不喜欢小孩,年轻时,她觉得自己总要上夜班,不好带孩子,家里又没有找保姆的条件,加上生孩子的愿望并不强烈,“耗耗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