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泽民与张爱萍
有一次,来人闲聊,说到国防科工委还在经商,父亲愤然斥道:
“什么公司、公司的,就是借公肥私。什么中心!我看就是以钱为中心!”
人家对他说:现在社会上都这样。他回答:“我们是干什么的?是搞原子弹的!能和人家一样吗?”
人家又说:首长没听说吗?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父亲大怒:“是谁说的这个话,就让谁去卖茶叶蛋好了!”他愤愤地用手杖戳着地板,说:“现在就把他从我这里撵出去!”
父亲在军委常务会议上说:“军队和政府经商,势必导致官倒,官倒必然导致腐败。穿着军装倒买倒卖,是军队的耻辱,国家的悲哀。提倡部队做买卖赚钱,无异于自毁长城。”
说着说着,又愤愤起来:“我们在军委工作的人,如果连这些都制止不了,这样搞下去,将来发生了战争,该杀谁的头?首先该杀我们的。杀了我们的头,还要落下骂名、丑名、恶名!连尸首都要遗臭万年!”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到时候,怪不得别人要打倒你!”
满座皆惊。
但他已无力回天。党政军经商的大潮铺天盖地而来。一段时间内,整个军队都已浸泡在商海之中了。
到过海南的人,不会不对公路两侧标有“八一”军徽的加油站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很多城市里,通信兵经营传呼服务的广告,军办旅店、餐馆、酒吧、卡拉OK屋,随处可见。军队也迅速进入了资本运作的领域,房地产业、证券业和期货业。军队不仅参与正常的商业活动,还参与一些非法牟利活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下冒出了许多挂军用机动车牌的汽车。车牌一转手就能换来成捆的钞票,对部队而言,除去申请需要时间外,无需成本。当这一情况引起交通警察的注意后,干脆将自己的士兵连同军车一起出租,这就正应了为改革开放“保驾护航”这句话。
随着军队下海的深入,军办企业的产权关系也越发复杂了。不同部队单位合股的企业、军事单位与非军事单位合股的企业,军队单位与港资、台资和外资合股的企业。一旦合股,便有了利益上的一致,军队成为唯利是图的商业性组织,在捍卫自己的经济利益上,军队必然会冲锋陷阵的。工商、税务、海关、森林部门的检查,奈何于我?
但问题还不仅止于此。父亲常会说的那句话:“木必先朽而虫始蛀之!”真正要命的是内部的腐烂,机制上的变化。市场和战争能融合吗?公司的机制正在替代军队的机制。战争要求军队的是绝对的服从,而市场要求的是等价交换。国家安全是军人的使命;经商使各部队都变成了独立的利益主体。一旦有了切身的经济利益,各单位都希望保守自己的“商业秘密”,谁也不可能掌握全局的真实情况,谁也不知道全国有多少军办的经济实体,有多少官兵、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又在从事什么样的活动,它们的盈亏情况如何,经商所得如何分配……
“允许军队经商,是严重的失职!”
即使在当时,这一现象已引起了许多高级将领的警觉,军委、总部和各级领导机关也多次召集会议研究。据迟浩田回忆,1986年6月,在军委召开的一次谈党风的座谈会上,当时还是济南军区政治委员的他,发言后,爱萍同志当场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两句话:“勿逐名利自蒙耻,要辨伪真羞奴颜”;“破世俗一尘不染,立高洁两袖清风。”
后来我和父亲回忆到这件事,他说:“这也是我自己的座右铭。”
迟浩田还说,我到总参工作后,爱萍同志那时已经退离了工作岗位,他专门把我约到家里,对我说,要以史为鉴啊!
以史为鉴,历史告诉了我们什么呢?
父亲说:“你们读岳飞的词《满江红》,有一句注意到了吗?‘靖康耻,犹未雪’……”
这是怎么回事呢?宋朝皇帝为了弥补军费的不足,推行军队经商之略,结果是武功荒疏,军纪涣散,面对一个西夏小国,也是屡战屡败。金兵入侵时,中央政权失控,徽宗、钦宗二帝被俘。这就是历史上的“靖康之耻”。反映社会生活现实的小说《水浒传》,就刻画了张团练、张都监这样一批人,他们既是军队、政府的官员,同时也是“快活林”酒家恶霸蒋门神的合伙经营者和地方黑恶势力的保护者。
父亲说:“富国不等于强兵。但愿不要等到那一天,也像岳飞那样,怒发冲冠、仰天长啸了!”
迟浩田后来对我说:“你父亲说了一句话让我震动:饮鸩止渴!”
迟浩田后来撰文《为人顶天立,豪气逐风云》,记载了与我父亲谈话的内容。
十多年后,1998年7月22日深夜。军委江泽民主席提笔写了封信:“万年、浩田并军委诸同志:……现已夜深人静,最近一个时期我对群众反映的腐败现象,心里深感不安,……军队必须停止一切经商活动,对军队所属单位办的各种经营性公司要立即着手清理。要雷厉风行,当然也要工作细致。”
父亲回顾这段历史时说:“允许军队经商,是中央政府严重的失职!”
“我不跟人,只信奉真理”
父亲曾和我谈起过这样一件事。一次他和小平同志汇报完工作,闲聊了两句,小平同志说了句话让他久思不解。父亲说:“小平同志说,爱萍,我看你这个人是不懂得政治。”
“我不明白,我怎么不懂政治了?75年,‘四人帮’那样嚣张,我妥协过吗?”
我说,你是个军人,军人热衷于搞政治,不就成了政客。
父亲说:“胡说八道!”
我还是想说服他:小平同志能当着你的面说,我看,他是太了解你了。
父亲说:“反正我就是这个样子,对的坚持,错的改正。我不跟人,只信奉真理。”
还是前些年,在中央讨论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谈到“文化大革命”,总的精神是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可他说:“‘文革’给党带来的灾难和教训,能这样就完了吗?”
会上有的领导同志说,“文革”中我们每个人都挨过整,但我们不也都整过人家吗?他呼的一下子就站起来,指着人家说:“那你说,我整过谁?”回来后,他还愤愤地说:“如果真是这样相互整,党就更应该痛下决心了!”
我把这些陈年旧账,一一给他翻倒出来。
在党的十二届一中全会上,讨论候选名单时,军队组的许多同志提出,政治局候选名单中,为什么没有张爱萍同志,既然要他进军委班子,而且即将出任国防部长,照例应该是政治局委员啊。胡耀邦同志来军队组参加讨论,他解释说,当时在拟定候选名单时,小平同志的意见是军队占的比例大了。当时秦基伟说,都嫌军队人多,那我可以不进嘛。胡耀邦说,我同意大家的意见,爱萍同志应该进政治局。不过这件事要请示小平同志。我现在就去。不一会儿,他回来说,小平同志要我向同志们解释一下,他的意见是不要再动了。
后来我从父亲那里得到证实。他说:“胡耀邦同志和我谈过,还特地提到小平同志说的话,你们不了解爱萍,他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他对当不当政治局委员兴趣不大,而对邓小平评价他的这句话倒很在意。他深有感触地说:“他是知道我这个人的。”
可我们年轻人不这样看问题。他说:“政治局是什么?是领袖!党的领袖!毛泽东、总理、少奇同志、任弼时、彭老总,还有老帅们……我们这些人,只是做具体工作的。”
我反驳他,你说的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就你这脾气,什么事都较真,明摆着是怕你进去搅局嘛!
这回真把他给惹恼了,喊道:“不知耻!叫你进,你就进啊?自己有多大点本事,有多大点贡献,还不知道吗?位置再高,不干事,还不是照样挨老百姓骂!”
看着默默在吃饭的父亲,我想:像父亲这样一个很透明、很率直、很孤傲的人,在党内能做到这样高的位置,实在是个奇迹。实事求是地说,党内最高领导层的人,还是了解他,器重他,信任他的。
他好像愈加不入流
1989年,为庆祝建国40周年,国防科工委编辑了一本纪念册,文图并茂,特邀父亲为此撰文。父亲发表了篇《回顾与寄语》。这时他已经退休,他要“寄语”什么呢?他对代笔的同志讲了四条:
既然是个叫花子,就要随时准备好一条打狗棍;文章发表时改为“居安思危”,好听得多了。
告诉他们,等着国家富了,再拿钱去买人家的武器,那是一条危险的绝路!文章发表时改为,坚持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为主。
他接着说,不要把我的“统一领导组织下的大力协作、联合攻关”的提法,改成横向联合,互利双赢的商业语言。文章发表时改为,统一领导,统一组织管理,同心同德,大力协同。
最后转告我的同志们,商品社会了,不要把自己的人格也变成商品卖了!文章发表时改为,发扬为民为国的无私奉献精神。并把它作为第二条。
我说你讲的不错,但不像是寄语。他厉声道:“我这是警告!”
他好像越来越不入流了。
邓小平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有了钱,吃饱了肚子,一切都能办了,也好办了。有些是必须付出的,是必须牺牲的,也许,这就是改革的代价。
若干年后,胡锦涛总书记提出了科学发展观。国家现代化的发展和改革,应该是协调的,经济第一固然不错,但也要兼顾环境、兼顾国防、兼顾资源的保护和节省;兼顾净化社会环境、兼顾公平与公正。为了搞钱,无视腐败、丢掉信仰、扩大贫富矛盾、一切向钱看,这不是共产党人应该搞的改革。